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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那年,我是一個衛生股長。 


  
降旗典禮前的掃地時間,是我一天之中最忙碌的時刻,為了老師要求的整潔分數,我必須不停的在敎室裏外穿梭,盯著那些素來狀況百出的同學。

  「陳威,麻煩你認真一點好嗎?」

  「值日生!如果我沒眼花,牆角的垃圾筒好像還是滿的吧?」

  「黑貓──看在好朋友的的份上,地掃乾淨一點不可以嗎?」

  每次叮嚀這些人,迎面看見的總是一張不情不願的臉,說實話,我聽自己的嘮叨都覺得煩,更不要說是他們了。不過認真做事的人並不是沒有,李全就是其中之一。

  李全生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,但也許是個性的關係,眼神裏常帶著些許的畏懼。他長得也很瘦小,雖然正值發育的階段,卻仍然像個小排骨,每次編排座位都坐第一個位置。在我擔任衛生股長的一年多裏,他每次都要求分配擦玻璃的工作,有幾次為了他過矮的身高而想分派他去掃地,但他總執意不肯,我也只好順著他去。他擦的是走廊上的玻璃,是一間敎室的「門面」,一年多來,這個「門面」總是光亮如新的替班上爭取到不少整淨分數,所以我私底下是挺感謝他的,但長久以來我一直覺得有趣的是他擦玻璃的方式,我敢說,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是這樣擦玻璃的。

  在靠走廊的這面牆總共有四面窗戶,每面窗戶上下各有一塊如課堂桌面般大小的玻璃,其他同學都是拿著一塊抺布鬼畫符似的在玻璃上轉幾圈,細心一點的有時會把角落的灰塵輕輕拭去,而李全呢?他從來都不是這樣。每次要開始擦之前,他會先搬張椅子站上去,然後就像在玻璃上劃好一小格、一小格無形的方格子似的,按著這些小方格,一寸一寸的擦乾淨。他擦的非常專心,即使有人在他身旁站上十分鐘,我猜他也不會發覺。由於他擦得實在太仔細了,以至於每次降完旗,他都還要再趕回敎室,繼續完成他認為不夠乾淨的部分,害得我每天總要把玩敎室的鑰匙到黃昏六點多才能鎖門回家。這時的太陽已西斜,天上佈滿了橙紅金黃的晚霞,整個天空的顏色就像火在燃燒,真是十分美麗。雖然為了李全,我常常要晚點走,可是能在緊張的學校戰場打完一天仗後,欣賞到如此的自然美景,對我來說,也算是一種精神上的補償吧!

   在掃地工作上,李全一直很細心,但對課業卻沒有那麼認真。升學班對分數的競爭非常激烈,同學之間勾心鬥角的事更是屢見不鮮,為了排名,功課好的同學總表現出一付深藏不露的「死樣子」,叫人看了恨的牙癢癢的,林一帆就是典型的這種人。他在理化和數學方面一直很吃得開,可是心眼小的跟他拿的分數不成比例。一個星期六晚上,學藝小胖打電話去提醒他繳作業的事,意外發現他每個星期六晚上都在上英文家敎班。到了星期一中午,吃完了午餐,小胖、我和黑貓討論到星期六八點檔的一個笑鬧短劇時,他竟也裝出很有興趣的表情說那個節目很好笑,還笑得很大聲,真噁心!

  那時,幾乎每個功課好的同學都像防賊似的怕別人會超越自己的名次,總是用各總名目推拖別人課業上的問題,像李全這種成績差的同學,就只有被嘲笑的份,因為分數就代表著在班上的地位,分數愈低,當然愈被人瞧不起。國二上學期期中考完,李全的排名稍稍前進了一點,他很高興的跑來告訴我:

  「如果我能一直這樣進步下去,也許可以考進前三十名。」

   這時,站在一旁的吳志誠聽見了,竟用一種不屑的口氣對林一帆說:「我好像看見有人在作夢吔!」

  「喂!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?」我打抱不平的問。

  「沒什麼意思啊!」吳志誠撇撇嘴、搖晃著頭,不在乎的說。那表情讓我看了真生厭!

  「你少在那裏得意,你嘲笑別人,就不怕別人嘲笑你嗎?」

  「誰啊?誰敢嘲笑我!」他還是那得意的臉色。

  「我,怎樣!」

   我仗著自己前三名的成績,不客氣的頂回去,吳志誠看來有些惱怒了,氣氛一時變得有點火爆,李全趕忙拉我至一旁,低聲的說:

  「算了啦!人家成績好是他的事,我早認了。」

  我聽了李全的話,看到李全縮頭縮腦的模樣,心中忽然冒出一股無名火!

  「我替你說話不好嗎?真懦弱!以後不管你了!」

   我說完拂袖而去,留下錯愕的李全怔怔的站在原地。

  第二次理化期考,班上的總平均輸給了十五班,我們向來都是第一的,這回落敗,理化老師情緒顯得很不好,打人也打的更凶了。一個星期三的早晨,同學都抱著地理猛K,因為上完這堂物理,下堂就是地理小考。物理課上課鈴響,老師還沒來,許多同學將地理課本放在膝上偷偷的看,我在計算紙上算一些自修的題目,心裏正奇怪老師怎麼遲了十分鐘了還不來,突然冷不防的,聽到一聲怒斥!

  「是誰?剛剛看別的書的是誰!」

  我們全班都嚇了一大跳,往前看去,只見不知何時走進敎室的理化老師鐵青著一張臉,瞪著第一排的楊安祐和李全。他們兩個都低著頭,楊安祐甚至還有些發抖,我看到他抽屜裏塞著半本地理,另外一半,還在抽屜外懸空。

   「再不承認,我全班都打!」

   理化老師嚴厲的眼神,像地獄裏審罪的十殿閻王,令我們覺得脊背發涼,大家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心裏都很害怕。敎室裏鴉雀無聲,空氣剎時也變得不流通,一種窒息的感覺在我們的額上逼出汗來,這時若不小心掉根針,那聲音一定大的嚇死人。

  十幾秒鐘的靜默後,我看到李全慢慢站起來,低著頭說:「是我看的……」

   抓到元凶的理化老師,怒不可遏的大喝:「把手伸出來!」

   李全伸出手,理化老師執起敎鞭,毫不留情的往李全的手心揮去,那竹鞭每響一下,我們的心臟也不由自主的緊縮一次,直到李全紮紮實實的接下十五鞭後,恐怖的鞭笞聲才停止。我沒有看到李全的表情,不知道他有多痛苦,但卻看見楊安祐微微抽動的雙肩,右手一直不知在臉上擦著什麼東西,瞬間,我才明白,長久以來懦弱的其實不是李全,而是我們。

  快舉行期末考,學校突然傳出一件不幸的事情,一個二年二十四班的女生,在一個趕著上課的清晨,因先天性心臟病發作而死在校門口,學校在她死後,為她不甚寬裕的家庭發起一項募捐活動。要捐款的那天早上,一進敎室就聽見有人在開玩笑的說:「二十塊錢很多了啦!可以買二個麵包哩!」、「看在是女生的份上,我捐一百好了!」,然後是一陣令人作嘔的笑聲,在早自習的敎室裏傳來傳去。我真不明白,怎麼會有人對這種事笑的那樣開心,好像這是一則多有趣的故事。升完旗,各班排成一列,魚貫的往捐款箱投入自己的捐款,我投下這個月全部的零用錢,剛好被張適義看見,他大驚小怪地叫著:「你捐五百啊?真闊!」我懶得跟他打交道,正想走,又聽見他叫著:「李全──看你人矮矮的,出手這麼大方,一仟欸!你喜歡這個女生哦?」我回頭,自見李全毫不辯解的接受張適義的揶揄。

  「張適義,你很無聊耶!」

   張適義看了我一眼,噘著嘴很無趣的走開,而李全卻只是緊抿著嘴,似乎什麼都不想說,但我看見他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,閃過一絲無法形容、深沈的沮喪。當時,我無法理解,李全為什麼會有那樣的表情。 


  休業式完,寒假正式上場,但國 二升 學班的每個人仍如往常一樣到學校上輔導課,有幾次我上得煩,就裝病請假在家。然而,李全卻真的生病了,他長得瘦小,生生病也是應該的,雖然三天兩頭的請假,也沒人覺得奇怪。一整個寒假只有過年時放了四天假,不過先別高興,因為一大堆待寫的試卷和講義讓你玩的既不安心、也不順利。像我,足不出戶的趕了二天半才大功告成,若是以往,我一定只寫一半,另一半再早早趕到學校去抄別人的,這回會一反常態,完全是因為有人放話,要我下學期好看。我有時會想,如果我的成績也和李全一樣,是不是就不必這麼辛苦的唸書;為了保住前三名的名次,戰戰兢兢、戒慎恐懼的苦讀?

  一個月的寒假過得很快,馬上又是新學期的開始,按照往例,開學第一天要選出各級幹部,而我,非常「榮幸」的又是衛生股長。我知道有人舉我的手是想讓我唸書分心,表面上我仍然裝出一付感謝的表情,而在執行工作時,卻決定採取放任的態度。承受了課業上強大的壓力後,我也開始隨波逐流,變得只關心成績的事情。從放寒假就開始請假的李全,開學的第一個禮拜也沒有來上課,於是在編排掃地工作時,那塊他一直負責的玻璃有了新的接替者,但這新的接替者也和其他多數同學一樣敷衍了事,致使那塊一年多來天天保持几淨的玻璃,慢慢褪去了光亮的神采。但我並不在乎,只要導師那兒交待得過去就可以了。

  開學第九天,終於在第一排的座位上見到李全瘦小的身影,他的氣色看起來很不好,想必是大病初癒,我過去問候他時,他第一句話卻是:「我要擦玻璃。」

  「呃?你身體不好,不用做掃地工作了……」

  「讓我擦玻璃,我可以做。」

  我疑惑的看著他,不明白他在想什麼,難道生病的這些日子,他還一直惦記這他的玻璃?

  「我已經排給別人了。」

  「那麼……請轉排給我吧?拜託!」

  我拗不過他,只好恢復他擦玻璃的工作。經過他那特殊的工作方式後,那塊玻璃又變得光亮如新,看著玻璃上映照的落日,我忽然湧起一股激動的感覺,那一塵不染的玻璃窗和美麗的晚霞,就像我們每個都有過的赤子情懷,是那樣的純淨和可愛,而現在,長得愈大,心的污染愈嚴重,因為怠於擦拭,心靈的美,就漸漸消失不見,最後,只剩下一具為俗事汲汲營營的軀體,再也看不見世上真正美好的東西,為分數拚命的我不就是如此嗎?我第一次為自己的改變感到難過。

  上了二個禮拜的課,李全又請假了,我開始覺得奇怪。三天後,他又回到學校,我問了問他的身體狀況,他只淡淡的說沒什麼。請了太多病假的李全,功課逐漸趕不上班上的水準,每次見他一下課就釘在椅子上唸書,但效果似乎也不很好。期中考完,他是班上倒數第四名,成績單發下來後,他神情黯然,我安慰他再接再厲,他什麼都沒說。也許,他唯一值得安慰的,就是那塊玻璃吧?因為即使課業的學習不順利,一到掃地時間,他仍然秉持著高昂的精神,專注地擦拭他的玻璃,從未改變。

  期中考後,李全就很少上學了,導師找了幾個跟他比較接近的同學問了一下,但沒人知道他生了什麼病,於是導師抽空作了一趟家庭訪問。第二天,國文課上了一半,導師停下來,宣佈一件敎人吃驚的事。

  「我很遺憾的告訴各位,我們班上的李全同學,因為得了白血病,所以下星期就要辦休學手續住院治療。」

   「白血病不就是血癌嗎?」黑貓問我時,我腦袋裏一片空白,不知該說些什麼。李全得了血癌?怎麼會呢?

  下課後,同學們議論紛紛,我聽到有人說了一句:「我看李全活不久了……」回頭一看,原來是吳志誠這個缺德的傢伙!我氣得冒火,上前推了他一把:「你少詛咒人!」「怎樣,我說錯了嗎?血癌本來就不能治。」吳志誠不甘示弱反推我一下,我氣得想揍他,機警的黑貓拉住我:「別跟他計較。」「缺德鬼!」我還想用腳去踢,被吳志誠閃了開,他反唇相譏:「你不缺德,你去替他生病啊!」

  我覺得心寒。

  休學前二天,李全突然又到學校上了一天課。這天,班上的氣氛和往常一樣,沒有人提起李全的病,就好像這件事大家都不知道一般。而李全呢?他那蒼白的臉上也沒有任何的悲傷,上課時專心聽講,下了課就和鄰座的同學說笑,除了些微的病容外,我看不出他有何異狀。他真的得了血癌嗎?會不會是老師說錯了呢?我想問他,可是開不了口。

  一天結束,降完旗,李全又在心無二志的擦玻璃,其他人都走了,只剩我和他。看他擦的那麼仔細,我忽然有些好奇。

  「你為什麼要這樣擦玻璃呢?」

  「這樣才乾淨。」

  「可是,用不著擦這麼乾淨啊?」

  他停下手,沈默了一會兒,然後用一種平靜的眼神看著我,淡淡的說:

  「我一直把這塊玻璃當作我的身體,每擦去一點灰塵,我就覺得自己的病又好了一些。」

  說完,他繼續將玻璃擦完,然後收拾好東西,背上書包,就像過去一樣,向我道聲再見,慢慢消失在樓梯轉角處。

  我征征地站在走廊上,想著剛才李全說的話,原來這一年多來,他堅持要擦玻璃竟是為了這麼令人心碎的原因,可是休學後,不能再擦玻璃的他,又該用什麼來支撐他對自己的希望呢?把敎室的門鎖上,回頭看見廊外的天空,仍是一如往常刷滿了橘紅的雲霞,這時的我只覺得,這落日,美得竟是那麼淒涼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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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shopping1030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) 人氣()